昆德拉自有一套從文本世界降生的「誤解小辭典」,他寫的明明是小說,但單句成章,具有一種格言意味。他寫「永劫回歸」與德國厘語「Einmal ist Keninmal」(一次不算數),做的從來都不是線性或是輪迴史觀的論爭乃或選取,而是扣合「輕」與「重」的分裂辯證,輕重看似分岐,但在他的寫作裡其實也殊途同歸────比鴻毛輕巧的不只是托馬斯的靈肉觀,還是他在「六個偶然」下連結一氣影響的情感決定,而情感決定又總是左右了政治決定。他的意志被提前取消,他的遇合都來自荒誕的偶然,他放棄瑞士重回布拉格是極「重」的決定,但追本溯源兩人的結合卻是因為主治醫師的椎骨神經痛;他為了不收回過去譴共聲明而放棄「非如此不可」的使命,但肇因卻是醫院裡和秘密警察行徑並無二致的兩造耳語;他選擇不簽署連署書,浸淫在自己背棄所有基礎(人父的責任、反對者的品格)的黑色陶醉裡,但他「非如此不可」的對立面,他不簽署連署所選擇的徑途是重擔負荷的愛,是他對被放在草筐順水漂流而來的,棄兒特麗莎的照護。托馬斯一生對將重置換成輕的努力,最後都成了徒勞,「重」生成自「輕」,所有沉擔都來自巧合的「輕」,意志無效,所有決斷都來自偶然;而「輕」的叛逃背後也皆有「重」的動機,托馬斯無能以輕質的生活抗衡,他活在歷史的簾幕裡。更遑論托馬斯兒子代筆的墓誌銘如千鈞鼎般壓在他的幽魂上:「他要在人間建立上帝的天國。」在可笑的(個人/歷史)錯誤解釋之前,輕與重皆被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