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接到主持人敍銘和托海爾工作室的邀請後,我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回覆。首先第一個考量就是「旅情推理」在台灣並不是一個受到出版社和市場持續關注的類型,會有多少人對這個主題感興趣是我所擔心的。至於第二個考量也許超出台灣讀者的普遍認知,就是在這十幾年間除了中文翻譯作品「相對」較多,甚至幾乎是由同一家出版社引進的西村京太郎、內田康夫、山村美紗等三位作者之外,其實在日本還有很多作者都曾經持續耕耘這個領域,或者雖未掛上旅情之名,但書中的元素依然帶有相關特質。這些作者有些曾經在推理雜誌時期的短篇刊載上跟大家見過面,有的在中文圈完全不為人知,甚至一些以特定風格為讀者所熟悉的作者也都創作過旅情類型的作品。
因此,首先將條件設定為「以旅情為代表風格」或「創作生涯中曾持續以旅情為題材」,人數就已經相當可觀。如果我們把範圍放寬到曾經撰寫旅情相關題材的作者,數量就更加驚人了。因此,不管用廣義還是狹義去歸類,對一般人來說,其實很難去對旅情的作者、作品、題材等做一個全面性的統整和解讀。所以該怎麼在有限的時間內決定適合的分享內容也讓我思考甚久,甚至在活動的前幾天捨棄原先準備的近三分之二內容,最後決定以「地域文化意象」作為切入主題的核心關鍵字。這不僅和托海爾實驗室三月的主題有密切關聯,甚至也可以說目前所公布的四個月份講題其實都可以成為旅情創作的元素。
過去在台灣談到旅情推理,大家時常會看到這樣的評語或感想:「可以提供觀光資訊,具有旅遊指南的功能」或「一書在手就能悠遊四海」。即便有許多台灣推理作家和評論家在介紹相關作品時不斷提起旅情在落實在地書寫和地景文化傳播等層面的效果,但長久以來讀者普遍還是停留在旅情推理就是「案件發生在列車、船舶等交通工具上」、「案件發生在觀光地」、「運用時刻表詭計來製造犯行和不在場證明」等刻版印象,因此錯過了很多值得我們觀察的內涵。我想最主要的原因也呼應了我一開始提到的第二個考量,也就是有限的中文譯作過度集中特定作者和題材這個因子,造成中文圈的讀者可能在語言或取得原文作品不便等諸多限制下,僅能接觸到範圍較小的相關內容。因此我認為,與其像類似的分享場合常見的那樣去一一介紹作者和作品,不如著眼在人類的旅行活動和旅情推理的構成更能讓大家理解其中的樂趣。
通常我們都會說旅情推理是日本特有的一種推理創作風格。但這不代表其他地方的推理作品就不具備相關的要素,而是在日本特有的地理條件與文化背景下,旅情逐漸發展成一個具有識別性的類型,這在其他地域是比較罕見的現象。它發源於近代基礎建設和交通工具的完備,以及生活水平提升所帶動的旅行風潮。構成旅情推理很重要的一個部分就是適當的在故事內容中運用從日本各地的風土文化所擷取的素材。日本國土的70%為山地,這種範圍狹長且多山的國土形態所帶來的地域發展差異化,因而造就日本多樣的自然人文風情。以行政區來說,一道一都二府43縣也都各自擁有獨特的區域景觀和在地特色,這樣的多元性不只是影響旅情作品的發展,也為其他創作領域提供了育成環境和豐富的題材。
在開場時,我用個人在大學時代一段造訪日本神奈川縣橫濱市的「探險之旅」起頭,並簡單介紹橫濱的發展,最後請大家一起想像當年造訪橫濱的我其實恰巧目擊了一段內田康夫作品《橫濱殺人事件》中的神祕案件序曲。我想透過這個過程,首先大家能從中理解到一種旅情推理的代表性開場模式,就在一個具有特定風貌的區域,以一個奇特的懸疑事件開場。而且讓人好奇的有時候並不是案件和死者,而是過程中一段可能被大家忽略的插曲。解開事件謎團的線索可能就埋藏在這座現實城市的地域特質和在地風情之中。而建構這部作品的場景、氛圍、事件元素等等,都是從橫濱這個城市的發展脈絡所萃取的。從一開始實際造訪當地的旅遊感受,並且認知地域文化形成的歷史過程,最後再銜接到一個以當地為舞台的架空小說創作,我們可以發現它們之間形成一個幾乎毫無阻礙的連續空間。其中的關鍵就是,不論是接觸地域文化的人還是以當地為舞台的相關創作,其實都是用不同的角度和身分去感受並承繼在地的發展脈絡、文化特色以及識別性,甚至人和作品最後都會成為整個地域演進過程中的一部分。所以我們可以說旅情推理是一個確立在現實面並且貼近大眾生活的類別,它呈現出的內容以及傳達給讀者的感受,實際上就是一個實際空間、作者鋪陳、讀者想像力相互作用的結果。
如果要認識旅情推理,我想必須要先從人類旅行的發展過程和鐵路技術的發展談起。經由日本大眾旅遊的演進與鐵路運輸的變化不難了解到,它們都是促成日後1980年代日本旅情推理潮流的重要推手。在鐵路結合地方風情的創作帶動旅情熱潮之後,眾多作家們開始針對各自擅長的領域做各種不同的嘗試,這也讓旅情作品的陣容在各種交通工具、引人入勝的風俗文化、以及豐富的地域特質等要素的配置組合下,不僅將日本列島的各地風情融入作品,也讓劇情呈現不同層次的變化。
在當天的分享的過程中,之所以會先利用一段時間從旅行脈絡、鐵路發展,一直談到旅情的類型,到了後半階段,相信大家多少就能了解旅情推理這種風格並不只是因為作者或出版社的某個決定才突發性的憑空出現。不論是日本人關注、熱愛旅行議題的民族性還是那些文化底蘊豐富的素材寶庫,都是經過長期的能量和資產累積而成。而這些都是日本自古以來跟大自然以及所處環境的長期磨合協調下產生的成果,再經歷好幾個世代的經驗和記憶傳承,才陸續轉變為現在那些會在每個人內心留下深刻記憶的細緻風土文化。
所以與其說日本是因為想把他們在文化或觀光的資源作為增幅效果運用在推理小說寫作,我倒認為不如說這是對自然、傳統文化、旅行的情感長久以來已經深入日本人的日常生活所衍生出的表現方式之一。也就是說,每個地域文化其實都涉及了在地群體在時間演進下形成的認知、共同記憶、生活模式,在這種潛移默化的氛圍牽引之下,旅情推理也像其他文化媒介那樣,做為展現豐富內涵的一種手法而誕生。
接著我再以一個簡單的概念「庭園造園」檢視旅情推理的構成,也就是透過不同類型要素的巧妙整合來塑造獨特效果,而不只是單純借助該要素本身的吸引力。在過程中選擇的素材必須依循核心主題並考量素材彼此的協調度來搭配,最後整體的美感和呈現意涵就取決於創作者配置上的構圖平衡。以這個概念來解析旅情創作,就是在數百頁的文字中模擬出現實地域空間內的一段故事。基盤就是選定的地域,能呈現該處風貌的景觀、建築、人物、文化、歷史等就是待挑選的配件。接著思考要如何在基盤場域內妥善配置,最後組合成一段你想詮釋的故事及議題。最後讓讀者進入你建構的庭園,以一個旅人和觀察者的身分在其中探索,透過庭園內的景致來進行一段擬似旅行。
在前述的建構過程中,其實也展現了旅情創作的高汎用性,讓融入作品的元素不只是作為營造劇情和情境氛圍所用,也具有傳播特定資訊和議題的能力。如同旅情推理的代表創作者內田康夫曾經說過:「如果個別去檢視我的作品的話,就能了解到我是藉著旅情和地域來傳達我平時所思考的東西。不只是人類的愛恨情仇或犯罪相關的事物,也希望將政治、宗教、教育、社會問題等內容因應作為故事舞台的地域來設定主軸,並且向大家展現這些議題」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用一條魚來比喻小說的話,最主要的那根骨頭就是故事的核心路線,其他旁支的骨頭可視為各種事件分支,至於場景環境以及其他增添作品風味的要素就是包覆骨骼的魚的身軀。不管是身軀還是骨頭,只要缺少其一就不完整了。所以不管旅情推理中對景觀和旅遊氣氛的描寫再怎麼強烈,其中大多會結合某個主要議題,差別在於配置選擇和比重安排上的不同而已。旅情要素不但不會跟這些議題衝突,還能藉由彼此的相互交融形成多變的呈現效果,在自身的優勢上額外添加其他如社會、文化、感性等主題論述,也讓它在懸疑性以及感受旅行氣氛的娛樂基礎上附加對現實社會的關懷與回應。
僅管旅情推理曾經一度掀起創作和閱讀的風潮,甚至各式題材景點的旅情推理劇也經常在節目表上佔有一席之地,但如果我們檢視這十幾年來的趨勢,就不難發現除了少數幾位老牌作家還是固定有新作產出或舊作再版,依然保有一定的支持客群之外,當時的盛況已經是呈現一個嚴重衰退的現象。這個情況某種程度也顯現出旅情這個領域未能依靠過去的做法在現今開拓出新的讀者群,並且也缺乏創作新血加入的問題。比較值得慶幸的是,在2016年末至2017年4月就有三位過去不曾創作類似作品的作者推出帶有旅情要素的創作。同時,在輕文學及輕小說領域之中,以現實地域的景致民情為背景或描寫主軸的「在地推理」獲得當地人及年輕讀者的支持,也展現出旅行以及地方自然人文的題材對於讀者來說依然是具有吸引力的。透過相關作品的研究,是否能探討出為旅情推理這個領域注入活水的方法,並且維持傳承既有的特質及精神,讓作品能夠和現實生活接軌,形成一個相互催化的體系,我想對於同樣以觀光資源和豐富的人文資產為發展賣點,並同樣面臨自然文化維護及地域振興課題的日本和台灣來說,都是值得相關創作者及研究者關注的課題。
其實關於旅情這個主題尚有許多有趣的內容值得和大家討論,例如城市選定的呈現效果、旅情推理中的偵探警檢角色、旅情作品的影視化、旅情作品的文化與教育運用等等,只是礙於時間的關係必須先割捨。希望能在吸取這次的活動經驗後,日後能有機會為旅情這個領域做一些更加豐富確實的分享,感謝到場支持的大家。
2017/03/15 托海爾 徐承義
講者介紹_
徐承義,淡江大學亞洲研究所日本組 (現日本政經研究所) 碩士。因為一場計畫外的日本橫濱行程而燃起對區域文化觀察的熱情,進而發展出對環境氛圍及空間意象塑造的高度興趣,並以此作為解析作品及創作的動能。大學時期開始編譯日本新聞,後將範圍擴及日本職棒領域,近年曾協助出版社進行日本作品審閱、撰寫作品導讀、推薦文等。
延伸閱讀_
【研究專書】
陳國偉《越境與譯徑:當代台灣推理小說的身體翻譯與跨國生成》,聯合文學,2013。
洪敘銘《從「在地」到「台灣」:「本格復興」前台灣推理小說的地方想像與建構》,秀威經典,2015。
富田昭次《觀光時代:近代日本的旅行生活》,蔚藍文化,2015
【日本作品】
松本清張《點與線》,獨步文化,2006。
松本清張《零的焦點》,獨步文化,2006。
松本清張《D之複合》,新雨,2008。
西村京太郎《臥舖特快謀殺案》,志文,1987。
西村京太郎《終點站殺人事件》,新雨,2008。
西村京太郎《神祕列車消失記》,人人,2008。
山村美紗《魂斷花道》,林白,1982(初版)。
山村美紗《扇形之不在場證據》,新雨,2008。
山村美紗《京都西大路通殺人事件》,新雨,2008。
內田康夫《歌枕殺人事件》,新雨,2008。
內田康夫《十三冥府》,新雨,2008。
內田康夫《消逝於虛無道中》,新雨,2009。
島田莊司《寢台特急1/60秒障礙》,皇冠,2005。
島田莊司《出雲傳說7/8殺人》,皇冠,2005。
島田莊司《北方夕鶴2/3殺人》,皇冠,2004。
【台灣作品】
余心樂《推理之旅》,林白,1992。
葉建華《殺意的空中迴廊》,林白,1999。
林斯諺《尼羅河魅影》,要有光,2016。
林斯諺《芭達雅血咒》,皇冠,2010。
沙棠《沙瑪基的惡靈》,要有光,2016。
提子墨《火鳥宮行動》,要有光,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