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觸碰妳的核,勝於妳的殼
梁 草草
「對我來說,『我是婆』意味著我珍惜T,我對於那些令她被放逐的特質,有深沉的慾望與飢渴。」「愛一個 T,就要學著了解她的有所保留,要能辨認她在接受我愛撫的時候,心中的猶豫。舊傷使她隱藏自己脆弱的一面,寧願自給自足。」──Mykel Johnson,張娟芬譯, “Butchy Femme”, in The Persistent Desire, p395.
該如何愛一個 T 呢?
我總以為,女生愛女生的故事,是《藍色大門》兩個白衣藍裙的女孩一個試探的吻,是《逆女》天使與清清擠在女生宿舍的單人床上相互擁抱, 是《童女之舞》黑暗裡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喚「童素心,我想妳!」但不是這樣,不只是這樣,要愛一個 T ,更多無法觸碰的畫面是,像《漂浪青春》裡的竹篙,對著鏡子映照出青春期發育的女體,於是下定決心偷偷束綁自己的乳房,盡其一生做一場陽剛的演出,等待著婆的注目與關愛。
作為一個自我認同強烈的純婆[1],在女同志圈中想必炙手可熱吧,答案卻是否定的。 總在幾次失眠的夜裡,獨自回想起那些離開的名字,儘管她們的臉容在記憶中越來越模糊。
小安,不是我生命中第一個 T ,卻是第一個遇見的鐵 T[2] 。什麼是鐵 T?為什麼不是銅 T 鋼 T ?緣由太古老不可考。最接近鐵 T的一種說法,追溯到美國著名的女同志小說《藍調石牆 T 》,原名「Stone Butch Blue」,石頭 T ,陽剛死硬派,如果這是一種心理狀態,那麼鐵 T 也許是與之呼應的身體狀態。
不得碰,不得脫,宛如一顆拒絕被開發的化石,當然每顆化石含鐵的成分不一,這個鐵 T 不脫衣服但是可以抱抱,那個鐵 T 脫了束胸但腰部以下為禁區。各種床笫規矩如不遵守,踩到雷便炸得體無完膚。
而我卻抽到了最雷的籤。
「我是鐵 T 噢。」交往前她這樣坦承,輕描淡寫彷彿在敘述自己喜歡什麼餐點,的確,這的確跟進食的方式有關,宣示自己不想成為被吃的那一方。
然而小安,鐵的程度近乎一塊鋼鐵。帶她溜進女生宿舍的那個夜晚,我想像我們會如何開始,狹小的空間裡我們十指交扣,床板會不會發出吱嘎吱嘎的害羞聲響,卻不知這一切將在長長的深吻後夢碎。原來在小安的性愛劇本當中,她不喜歡婆主動,原來她不喜歡被壓在下面,原來她只接受對方碰她下巴以上膝蓋以下後背勉勉強強,但休想把手伸進束胸觸碰她的肌膚,頓時驚覺自己真是抽到了最鐵最鐵的那種 T 了。
身體的鐵當然與之呼應在親密關係中,大 T 主義管束婆應該如何如何有著我無法理解的規矩,婆要矜持,婆不能隨便聊色,婆不應該性主動,婆不可以……在我還未攻略小安以前,感情觀上的懸殊使我們的戀情戛然而止,我再不能知道,該以怎樣的方式得以觸碰她的核心。
寧寧就不一樣了,快要確認關係的階段時,我向她傾訴了我與小安的慘烈故事。「我不會這樣對妳的。」寧寧不是那種外表極其陽剛的 T,溫柔的眼睛溫柔的嗓音,還有柔軟的身體線條,確實她和鐵 T 不一樣,在床上允許我扯開她的束胸,我熱愛聽到魔鬼氈撕開的聲音,那讓我想對她慾求更多。然後我會沿路往下親吻她的頸脖,手環抱著她的腰,慢慢沿著後背的方向來回撫摸,她很敏感地顫動著,彷彿祈求我的手指滑向她濕潤的深處。我著迷於她緊抓著我的背,小小聲地壓抑著喘息聲,彷彿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的表情。
「叫我老公好嗎?」
在某一次的做愛過程中,她對我提出了請求。瞬間氣氛乾了,我也乾了。不是說不會這樣對我嗎?不會像男人一樣對我。她卻困惑了,男人在床上也都坦胸露背呀,男人在床上也是會讓女人碰的,寧寧如此回應。這不是我原本對於性關係的期望。好噁心。光是聽到男人應該如何,她覺得自己像個男人該要如何,這一切都讓我感到噁心。
但是我噁心什麼呢?因為被當成一個異女來對待嗎?「反正妳們婆,嘴巴上說的有多愛 T,說自己有多純,30 歲過後還不是嫁給男人。」就算婆殺死了九頭怪龍,獲得純婆勳章,只要還沒踏進棺材,到死之前都要備受質疑。純婆有什麼好?因為我是純婆,所以才便宜行事吧,既不必費力將我掰彎,跟男人跑掉的機率又最小,多適合安撫那些老是跟男人較勁的悲情 T 呀,然而 T 對待婆的方式卻又時常以仗勢著自卑心理,說出刺傷婆的話語。
我想起大學時代的戀人,阿樹,刻苦耐勞型的那種 T,吃飯買單,溫馨接送情,強迫式宵夜,所有異性戀愛情腳本的公式必不可少,當然我會在她的皮夾裡偷塞錢就是了。阿樹在飲料店打工,有次傳訊息來問我,怎麼辦她經痛得要死該不該請假呢?當然人手短缺她最後還是去了。我一面心疼阿樹一面想著終於是我可以報恩的機會了,用小牛皮紙袋裝好苦甜巧克力暖暖包止痛藥一應俱全,還寫了粉紅色小卡要她多休息。送到飲料店裡的時候,阿樹的同事也在,虧了她一句「妳女朋友很疼妳呢」,瞬間我看到阿樹的臉整個垮了下來。打工結束回到家後她指責我,「為什麼要來?」「所有同事都知道我經痛了。」「沒有婆把 T 當成女生一樣照顧的。」「我很丟臉。」「也許妳根本就不適合跟 T 在一起吧,妳去找另一個婆還是不分比較好。」
一個婆,到底該如何愛一個 T 呢?我始終困惑著。
「我想到佛洛伊德說,當玻璃珠掉落地面而破裂的時候,並不是隨便的四分五裂,而是依著我們眼睛所看不見的內在結構而碎裂。一切皆有跡可循。我覺得 T 也是這樣,意氣風發的時候也許表演著陽剛與豪氣,但傷心的時候,內在的女性情感結構就顯現紋路。」──張娟芬,《愛的自由式》(台北:時報文化,2001),頁112。
即便我的婆認同已建立了好些年,但也許每段關係中我所欠缺的,是做到溫柔的理解,究竟 T 是在怎樣異性戀霸權的環境中成形她的陽剛氣質,她所想像的情感關係或性愛模式何以長成現在的模樣,以及一個外表陽剛的女人是否害怕自己「不像個男人」進而隱藏所有陰性特質。我只是一心一意要求對方,讓我擁抱她們像擁抱一個女人一樣,卻無視於 T 經年累月的武裝。
作為一個婆,卻感覺自己像是在跟異男交往,彷彿從未被一個女人真正愛過,世上最悲哀的事莫過於此。然而不管被 T 刺傷多少次,下一次我仍然會義無反顧地愛上 T ,誰叫 T 是這世界上最美麗的一種性別呢?
「願你在意我的核,勝於我的殼。」
從不曾感到完整—--
你觸及我局部的碎裂彷彿
觸及全面的瓦解;我是你曾
逃離的器皿仍靜等
你的摶製
時間的遺憾、心的雛形。
──波戈拉〈陶器〉
從不曾感到完整—--
你觸及我局部的碎裂彷彿
觸及全面的瓦解;我是你曾
逃離的器皿仍靜等
你的摶製
時間的遺憾、心的雛形。
──波戈拉〈陶器〉
[1] 純婆:從未與男性交往過的婆,只與女性交往,但慾望對象不限於 T ,但在女同志圈中即便是純婆,也經常遭受質疑未來還是會找個男人嫁了。
[2] 鐵 T :女同志性關係中扮演主動的一方,自己不願意被進入或觸摸陰部或陰道的女同志,有的甚至連上衣或束胸都不脫,以掩蓋自身的女性性徵。
[2] 鐵 T :女同志性關係中扮演主動的一方,自己不願意被進入或觸摸陰部或陰道的女同志,有的甚至連上衣或束胸都不脫,以掩蓋自身的女性性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