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話傳說作為古典奇幻文學:
若將神話與傳說視為古典奇幻文學,那麼其與現代奇幻在創作動機、創作背景的差異也就相當明顯。但在討論差異前,如果能夠先大致瞭解現代奇幻作品的定義,將有助於我們比較古典與現代的差別。
如前所述,奇幻的定義並未統一,在此只能提出數例:其中一種說法認為,現代奇幻作品必須包含神話(Myth)、魔法(Magic)與中世紀精神(Medievalism)等「3M」元素。另一種說法則源於托爾金的〈論仙境故事〉(On Fairy-Stories)一文,認為奇幻作品(托爾今當時稱之為「仙境故事」)需包含想像(Fantasy)、重述(Recovery)、逃避(Escape)與慰藉(Consolation)等四個要素;其中想像的原文「Fantasy」成為了日後統稱此一文類的代名詞。
前述的兩種定義,其實都與神話傳說脫離不了關係。在第一種定義中,明顯地說明了神話是構成奇幻作品的重要元素;第二種定義中,「重述」則代表了托爾金認為奇幻文學需要從過往的神話、傳說汲取養分,重新回收、利用這些元素來發展新的故事,重新講述、重新詮釋那些神話傳說的故事與意義。
第三種定義則認為,奇幻文學大多擁有某種超自然力量,而故事的時空背景又可將奇幻作品分為「高度奇幻」(High Fantasy)與「低度奇幻」(Low Fantasy)。高度奇幻的故事架構於虛構的、具有超自然力量的第二世界(Secondary world)中;低度奇幻則在現實世界發生超自然事件。此處的高低之差並沒有優劣之分,只有時空設定上的深淺之別。
於此基礎之上來檢視現代奇幻與古典奇幻(神話傳說)的差別,可以發現兩者在創作動機上有意識、無意識創作的區別;其創作背景也具有不同的前提。最明顯的區別則是以最後的第三種定義來看,神話傳說通常都是低度奇幻作品,現代的奇幻作品則擁有大量的高度奇幻要素。
對現代奇幻作品熟悉的讀者,通常很容易在作品中看到神話傳說的元素。像是如今廣為人知的精靈、矮人等奇幻種族就源於日耳曼神話;半人馬、亞瑪遜女戰士則源於希臘羅馬神話;獸人源於英國民間傳說,也可能是巨魔(Ogre)的變體;哥布林與地精則源於歐陸傳說……。有時候,這些源於神話傳說的生物形象因為新的創作者擁有不一樣的價值觀與意識形態,而在新的作品中發生轉變,神話與傳說也因此被重新詮釋。
- 現代奇幻作品:神話傳說的再詮釋:
托爾金透過《精靈寶鑽》、《哈比人》與《魔戒》三部曲等作品建構出一個宏大遼闊的中土世界(Middle-earth),其創世神話取材於天主教系統的聖經故事、其中的諸多奇幻生物取材自英國傳說、歐陸傳說與北歐神話;更重要的是,故事中呈現出來的精神,繼承自北歐神話的宿命論與天主教的宗教觀。托爾金的作品同時也奠基了現代奇幻作品的風格,架構出奇幻作品的主要意涵:希望。
藤田和日郎的漫畫《潮與虎》講述一名高中生蒼月潮無意間獲得一支上古神兵「獸矛」,此後便與一名妖怪阿虎一起用獸矛在日本斬妖除魔。《潮與虎》中出現了大量日本妖怪,故事元素也大量運用了中國傳說例如妲己的故事、《太平廣記》對百年一出神劍的記載等等。《潮與虎》出版十年後在台灣翻譯上市,是上一代台灣年輕人對日本妖怪知識的科普著作;作品更為古老的日本賦予現代意義,讓過往的古老妖異更貼近現代生活。
波蘭作家安傑.薩普科夫斯基的奇幻小說《獵魔士》系列在改編成遊戲後大受好評,也帶動了原著小說的銷量。故事講述虛構的大陸上人類因為無法對抗四處作亂的妖怪異獸,於是創造出基因改造的超人類「獵魔士」;這些異於常人的獵魔士透過斬殺作亂的妖怪來賺錢為生,卻被平民厭惡唾棄。故事開始時,大陸上的妖魔鬼怪已經逐漸減少,獵魔士的數量也逐漸降低;主角獵魔士傑洛特就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開始他的故事。作品中運用了大量的歐陸神話傳說,例如斯拉夫神話中的吸血妖鳥(Strzyga)、日耳曼傳說中的惡魔(Fiend)與葡萄牙傳說中的女吸血鬼(Bruxa)。
喬斯.溫登製作的美國影集《魔法奇兵》講述一名高中生巴菲(Buffy)繼承了獵魔殺手(The Slayer)的力量,成為命中注定斬妖除魔的英雄,卻同時要面對校園生活與青少年問題。故事運用了大量吸血鬼傳說與世界各地的神話傳說,建構出一個妖魔橫行的美國小鎮生活。喬斯.溫登作為電影《復仇者聯盟》的導演而世界知名,《魔法奇兵》則是他在美國的成名作,起因是他想顛覆恐怖片中金髮美女總是嬌柔怯懦的形象,因此《魔法奇兵》中金髮碧眼的女主角反而是力量最強大的英雄。
J.K.羅琳的《哈利波特》是在世紀交替之際將奇幻作品推向國際的重要坐品之一。作品的故事背景雖然發生在英國,其中卻充斥著來自世界各地神話傳說的生物、異物與典故。有趣的是,《哈利波特》作品中雖然有著大量神話中的生物登場,作品的世界觀中卻沒有出現任何神祇。這或許也是為什麼《哈利波特》系列時常被衛道人士稱違反基督作品的原因之一。或許,作者對事物的關注層面本來就不同於早期托爾金的創作動機;這點從系列作品中諸多會社會議題的隱喻就可以看出。例如《阿茲卡班的逃犯》中對冤罪的探究、《火盃的考驗》中對奴隸制度的思考、《鳳凰會的密令》對官僚與媒體的抨擊等等……。
尼爾.蓋曼的《美國眾神》以「神因信仰而強大」為前提,講述幾百年來移民將世界各地的信仰帶往美國,讓美國充斥著各式各樣的神祇。但科技發達之後,古老的神祇逐漸式微,新的科技神誕生,一場舊神與新神的大戰即將在美國展開。《美國眾神》中出現了大量不同地域、信仰的神祇,說明神祇隨著信仰者的遷移而前往他處,同時也暗喻美國的社會現況,是一種火水不同,不同族群、信仰、意識形態與價值觀不斷碰撞的衝突之地。
2005年,蘇格蘭愛丁堡的坎農格特出版社(Canongate Books)發起了「重述神話計畫」,邀請世界各地的創作者以不同的角度重新詮釋神話傳說。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愛特伍撰寫了以奧迪修斯之妻為主角的《潘妮洛普》;英國作家珍奈.溫特森重新詮釋亞特拉斯與海克力士的神話傳說寫出了《重擔》;俄國作家佩列文用科幻風格重述了米諾陶牛頭人的故事寫成《恐怖頭盔》;以色列作家大衛.格羅斯曼以《聖經》中參孫的故事重新詮釋成《獅子蜜》;中國作家蘇童則以孟姜女的故事為案寫出新格局的《碧奴》。這些創作者用現代的、後設的、新的角度去書寫古老的神話傳說,或填補過往神話傳說沒有講述到的漏洞,或賦予古老神話傳說新的意義,讓神話傳說以新的姿態繼續流傳。
布農族作家乜寇.索克魯曼在看過電影《魔戒三部曲:王者再臨》後,深感布農族神話傳說也適合改寫成奇幻文學,因此在2007年寫成了改編自布農族創世神話、射日傳說的《東谷沙飛傳奇》一書。此類作品的出現象徵了台灣本土創作者開始從自身神話傳說尋找奇幻作品的素材,不再只是汲取西方的奇幻元素以進行創作,展現了本土元素的奇幻潛力。
瀟湘神所撰寫的《臺北城裡妖魔跋扈》以平行時空的台灣為舞台,因為日本帝國當年並未參與第二次世界大戰,因此五0年代的台灣仍然受到日本統治。日本在殖民台灣的初期將日本妖怪帶來台灣以鞏固其殖民統治,卻也因此造成了台灣神異與日本妖怪的衝突。這個有趣的故事背景有點類似菲利普.迪克的《高堡奇人》,該故事講述以納粹為首的軸心國打贏二戰後的故事;同時,《臺北城裡妖魔跋扈》也透過這個虛構的時空,重新講述古老臺北城中的記憶,讓讀者透過作品重新認識台北的樣貌。
- 現代科幻作品:新神話以及新傳說:
舉例來說,再開(Relaunch)後的異形前傳電影《普羅米修斯》明顯地使用了希臘神話的概念,即將上映的《異形:聖約》則使用了基督教的概念去開展故事。再開的異形與過去的系列作品在概念上有些許差異,除了保持科幻恐怖的氛圍外,又多了探究造物主、人類起源、人類與異形關係的議題;因此以神話中創世故事為概念去構思故事、構思電影名稱是可以理解的。
山本弘創作的《MM9》中,怪獸是自然界普遍存在的生物,人們為了生存而抵禦著怪獸入侵自己的領地。各國政府各有不同的方針,日本因為將怪獸視為颱風、地震一般的天災,因而交由日本氣象廳管轄。故事即圍繞著簡稱「氣特對」的日本「氣象廳特異生物對策部」成員們展開。《MM9》中出現了許多日本傳說中的怪物或神異,也包含一些世界其他地區的傳說生物。另外,故事試圖建立一套偽科學理論來解釋如此巨大的生物如何存在於地球上,後期作者於書中最後一個篇章運用了大量民間文學材料,創造出一篇令口傳文學研究者都能拍案叫絕的怪獸故事,說明故事中的角色如何透過古籍中對怪獸的描寫回推出怪獸最原始的樣貌。
唐澄暐的《陸上怪獸警報》中有一篇〈蔣公銅像反攻全台〉,故事講述全台各地的蔣公銅像因為某種不知名的寄生蟲而開始活動。這些銅像如同殭屍一般吞噬其他活人,被吞噬的人則會以蔣公銅像的外貌重新復活,如同殭屍一般去吞噬其他活人。這篇故事後來與漫畫家活人拳合作,推出了漫畫版本《蔣公會吃人?》故事雖然並非以古老的神話傳說為素材進行創作,卻因此引人思考,是否政治神話、校園傳說也能成為奇幻、科幻作品的創作素材?
- 結論
神話傳說中另外有一個重要的元素:英雄。英雄給予一般人希望,因為英雄能夠解救世人於難,幫助平民對抗邪惡。近來歐美超級英雄作品蔚為風潮,有些人認為超級英雄作品其實象徵了現代神話的出現;它雖然不見得能夠成為一種確實的信仰,對超級英雄作品著迷的愛好者卻確實景仰、崇拜著這些角色。
最後,神話傳說是建構一個文明及文化樣貌的重要媒介之一;不同文明所形成的神話傳說時常反映出該族群的整體價值觀與意識形態。從這樣的觀點來看,其實對神話傳說的重新詮釋,或許也代表了創作者將自身族群甚或個人的價值觀與意識形態投射到其所詮釋的作品中。
透過賦予神話傳說新的意義,這些創作者正試圖建構出一種新的跨國際的文明意識,也不一定。
2017/04/12 托海爾 馬立軒
講座簡介_
神話與傳說是古老先民為了解釋自然現象、說明風俗民情、鞏固王位政權等原因而產生的創作。到了近代,奇幻文學逐漸浮出檯面;從天主教創世神話、北歐神話與英國民間傳說為基礎的《精靈寶鑽》、《哈比人》、《魔戒》等作品、揉合斯拉夫神話與歐陸傳說的《獵魔士》系列到融合各種神話系統,卻意外地從沒有直接探討到信仰與神祇的《哈利波特》……古老的神話在奇幻作家的筆下重新被詮釋、獲得生命。
而後,當奇幻文學傳播到台灣,使得世紀交替之際的年輕創作者們興起一陣創作奇幻作品的熱潮時。隨著模仿期的結束、本土意識的抬頭,持續創作的作者開始尋找腳下這塊土地的神話傳說,融入到自己的作品中,賦予神話、傳說新的生命與存在形式。
4月12日晚上6:10,歡迎各位前往人社一館(文學院)A313討論室,與講者一起瞭解神話與傳說是如何在奇幻作品中被吸收、轉化、融合;國外的創作者與台灣的創作者在神話傳說的取材方向、方式上又存在著何種差異。
講者介紹_
馬立軒,綽號馬立;中華科幻學會理事兼任行政長,國立東華大學中文系博士生兼任講師。在日本有自己的本陣,而且有地方以其綽號命名,可見是個有頭有臉的人;雖然不喜歡別人把自己的名字寫成馬力軒,但如果日本拉麵店要故意用這個錯名來命名的話也只能一笑置之。一面在學校念博士,一面努力不成為某種形式上的社畜。以研究奇幻與科幻的名義每天不斷打電動、看電影、看影集、看小說,希望從這些國外的娛樂作品中看出臺灣人所欠缺之物,然後有朝一日創造出一點屬於台灣人自己的東西。
延伸閱讀_
李榮道著,王中寧、邱敏文譯《龍族》,春天, 2008。
羅琳著,彭倩文譯《哈利波特》系列,皇冠,2000。
托爾金著,朱學恒譯《哈比人》,聯經, 2012。
托爾金著,朱學恒譯《魔戒》,聯經, 2012。
安傑.薩普科夫斯基著,林蔚昀譯《獵魔士》系列,蓋亞, 2011。
泰瑞.普萊契著,魯宓譯《碟形世界特警隊》,寂寞, 2012。
梅林.W《鏡之國》系列 ,奇幻基地, 2003。
乜寇‧索克魯曼《東谷沙飛傳奇》 ,印刻, 2007。
瑪格麗特.愛特伍著,田含章譯《潘妮洛普-潘妮洛普與奧迪修斯的神話》,大塊, 2005。
珍奈.溫特森著,穆卓芸譯《重擔-亞特拉斯與赫丘力士的神話》,大塊 2005。
佩列文著,周正滄、陳翠娥譯《恐怖頭盔》,大塊, 2007。
大衛.格羅斯曼著,孟振華譯《獅子蜜:參孫的神話或迷思》,大塊, 2007。
尼爾.蓋曼著,陳瀅如、陳敬旻譯《美國眾神》,謬思, 2008。
山本弘著,張筱森譯《MM9》,獨步 2016。
蘇童《碧奴》,大塊, 2007
李伍薰《海穹英雌傳》系列,海穹文化, 2014。
唐澄暐《陸上怪獸警報》,逗點文創 ,2015。
瀟湘神《臺北城裡妖魔跋扈》,奇異果, 2015。
瀟湘神《帝國大學赤雨騷亂》,奇異果, 2016。
江沛文《二次戰後奇幻文學的重現:以《魔戒》為例》,政治大學歷史研究所,2004。
黃子千《台灣奇幻文學探源》,佛光大學文學系碩士班 ,2006。
鄭如涵《《哈利波特》全集中的想像元素研究》,台中教育大學語文教育學系碩士班,2008。
馬立軒《台灣奇幻小說之探源與發展研究》,中國文化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班 ,2012。
馬立軒〈哈利波特的人文關懷〉,《皇冠雜誌》第756期。
Bethesda Softworks《The Elder Scrolls V: Skyrim》,2011。
CD PROJEKT RED《The Witcher 3: Wild Hunt》,2015。
Blizzard Entertainment 《World of Warcraft》,2004。
Blizzard Entertainment 《Diablo 3》, 2012。
Square Enix 《Tomb Raider》,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