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作為經驗乘載的物質基礎,它為疆界,也是疆界消融的接觸可能。身體是容器亦是觸角,當我們去除工具性的使用身體,才得以覺察與消弭意志主導的傾斜狀態,若再不信仰笛卡兒以降的身心二元論,身體與意緒又要如何協力?每一場身心之間合作的殘障、節奏差異與踉蹌,都是漫長的認同與文化形構的苦旅。
此企劃將以三個主題處理,首先是人體模特兒的受觀看而被存在的體感經驗,以及其前後台的情慾流/不流動情狀,再來是攝影者以觀看機具作為獵取的自我與他者之身體,其後則是女同志的性/不性,私己的耳鬢廝磨背後都是一場場圈內文化與性別焦慮的廝殺。
此企劃將以三個主題處理,首先是人體模特兒的受觀看而被存在的體感經驗,以及其前後台的情慾流/不流動情狀,再來是攝影者以觀看機具作為獵取的自我與他者之身體,其後則是女同志的性/不性,私己的耳鬢廝磨背後都是一場場圈內文化與性別焦慮的廝殺。
身體工作者陳 知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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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陰性身體來說,身體經常在同一個行動中同時既是主體、也是她自己的客體,而這個事實,正是陰性身體存在的三重矛盾的模態──模稜兩可的超越性、遭抑止的意向性與不連續的統一性──的根源。陰性身體存在經常並非對世界的純粹在場,因為它既指涉自己,也指涉世上的可能性。」
───Iris Marion Young,何定照譯,《像女孩那樣丟球:論女性身體經驗》,p.62。 找到第三份兼差之前,都籠統稱呼自己為身體工作者。 站在廁所,一隻腳跨在馬桶上,以其為支撐,另一隻腳因為僵直的久站而顫抖。已經嘗試半小時了,吸氣、吐氣,找不到棉條應進入棲息的穴口,來回在陰道外圍逡巡。自暴自棄的心想:「乾脆順便幹自己,順利入洞一舉兩得。」隨即懨懨自嘲:「這才是對身體最不熟悉的發言。」「……而且有潛在的自殘欲。」七點要到畫室,交通時間五十分鐘,五點四十了,還汗涔涔地困守在廁所裡。月經遲到,乾塞棉條是以防萬一,為了不要在當人體模特兒的時候心驚膽跳的留意子宮的反應───從來沒有那麼深意識到以身體為業,所欲支付與自我意志無關的心力:維持重複動作,一次三小時,連續八周,畫一樣的妝、一樣色號的口紅、修剪體毛、維持同樣髮型(儘管早就很想再剪短),然後處理好經血問題。體面的身體與對外貌的打理,都被視為敬業的細節,自知被觀看,並且為此蓄勢,總是既疲憊又同時孜孜不倦的作這些前行準備。 起點在大學末期,藝術學院的朋友不滿學校沒有開設人體素描課程,於是自己辦了長期的人體素描工作坊,參與者按次計費,來的時常不只是學生,還有苦於東部缺乏相關場所,但需要練筆的創作者們。模特兒們時薪六百,周遭的人們都當了一輪,當成優渥而新鮮的打工。在藝術學院環型建築的畫室裡,湧動著初生之犢們對於身體樣態的探索欲與寬容的好奇,樂於接受奇形怪狀的體態,對工作坊形式有各種探險的興緻:於是人人都得以當模特,有時是單純的靜止,有時雙人模特一起在台上進行肢體互動,有時候是長達二十分鐘的動素描──說穿了跟裸體跳現代舞並無二致,但畫者與模特兒都得到受眷顧的靈感,畫者的眼睛是模特兒身體的延伸,視線追逐肉體,又同時構成肉體的移動坐落。 被觀看這件事情使人自我凍結成為物,但深知這不是簡單直線式被客體化的單向過程,其實是「我」用身體畫出一明確的疆域空間,空間內是「我」肉身淋漓的表演,「我」以其內介入其外,觀者的視線既攫取風景,同時「我」所欲成為怎麼樣的風景,也進入了觀者的創作裡。 那時候並不把在工作坊的赤裸目為工作,而是機會,一個與身體協力並且與其相處的時間,在外接案的前輩對我歸納:「妳必須親身經歷,才能同理二十分鐘的維持有多疼痛。妳必須用身體記得。」過程得以丈量身體光是維持,就需要多大的力氣;亦即,身體光是靜止,就需要大量費力,而從中靈光乍見的在經驗而非認知層次上,知道了平時她(身體)是如何的支持自己,儘管多數時間不改以粗爛的方式漫不經心對待肉身,但在擔任模特兒的分秒裡,在簡直把身體借代成隱人格的喻意裡,感受到漫無邊際的溫情。某次遇上生理期,那時也簡單嘗試,但就是沒辦法把異物放入身體。後來在眾目睽揆下流血跟沉睡,是一段柔軟而無備的交託,觀眾眼目身體的排泄,看到比性徵還要更私密的細節。最後作品陳列時,畫布下方遍布一點紅色,畫者想的是氣旋與植被,他們把血液當成下肢綻放的圖騰與蔓枝,但看起來好似一條涓涓流動的小溪,裡面都是月經。 畢業後在台北當個體戶,就和校園時期的自由輕盈的戲耍狀態不同,是一份跌宕,有時候豐富的接案工作,運氣好的時候,以工作狀態換得療癒,運氣不好的時候,連它都成為停滯的藉口。奈何這些必然纏繞在雇傭關係裡的性別、美色的價值、供過於求、老與少、施與給、姿態的漂不漂亮,拿到甚麼地步對得起自己,或是並不。人體模特兒是一份高時薪的工作,儘管時常波折的往返移動與不間斷地在市場已飽和的狀態下寫信自薦,但它換得了我大量的時間。事實上,我們的自由時常都是市場的,都是以__換__(時間/自尊/美色/肉體/勞力/腦力/產能換取金錢與其他),躊躇只是還沒想好所欲求之物及其籌碼。 時常整晚工作結束,對於把自己斂為使人目不轉睛的物感到筋疲力竭,既分毫不差的靜止,又同時靠肢體的張力與表情每一秒張揚著自己。於是搖搖晃晃地走進捷運,花費一小時搭乘,下車,卻沒有力氣緩步回家。怔愣地坐在月台的長椅上,目空地聽警示音一再響起,一台一台的捷運駛離。工作人員在我周遭逡巡,猶豫要不要以末班車名義驅趕我,但又對全然任由意志飄離身體的遊盪之人感到無以管理。 有時候回程路上不那麼順利,被畫者一路尾隨,於是在隨便一站下車,以免對方知道自己的住址。因為疲勞,而無力氣感到憤怒或是難堪,好聲好氣的打發到對方,然後心理慘惻陰暗的想:「想找人上床是不會花錢嗎?」然後對此念頭詫笑:「到底是受不了對方分不清分際,還是這人的心態的便宜。」意即,到底要保護的是(無論誰的)肉體之價碼,還是肉體的超越待價而沽。 又有時候感覺到真切的快樂,由於好的相遇,並且知道案主有所同感。和兩位高挑蒼白的女子見面,一前一後的守在捷運站。他們帶我到旅店的最高層陽台,一磚一瓦都是其中一位親手砌上,兩人在倫敦打混認識,把玩捲菸的那位數落另一位:「她回來以後沒有好好創作,都在為生存奔忙。」被數落的歉意的笑,她們扶持彼此,我心想。討論空間的籌備或是進行的形式,因為是深知是玩的性質,所以很愉快,因為都知道沒有人有辦法以此維生,所以反而像聯誼或是講座,參加都是為了結識朋友。最後她說:「其實我們想的只是,一個城市裡的創作者應該要有機會彼此交流。」 她送我到捷運站口,說她在部落的故事,說市集,說森林與鄉野,在城市裡想著野地,卻仍然駐留於此,是想逸離卻又眷戀的人。我知道,因為我回饋的是另一種變形的版本。而且說穿了,我們都好累,都懶於說話。我知道,都是自找的,包括這些尷尬生澀忙碌與純純粹粹的殺時間;努力的維持少量的兼差工作以便過最低限度的物質生活;深知裸露的身體永遠需要纏繞性的鬼魂,也倦怠無謂的裝聾作啞(重點是,你早就知道了,你只是不覺得這干你甚麼事,只要你公事公辦充耳不聞);夢遊不願醒;說服要忍耐的,或是妄為到被忍耐的,與其中偶然迸發的靈肉對話,以及和人遇合的火花。 |
青春的鳴哨胡 仕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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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G敲來了私訊:Yo my boy U are invited to Vermont for this weekend. I don't know what we will go yet... but we'll go somewhere fun.
I would like to go, 青春的笛鳴我聽見。 逼逼逼!前面的老師在幹什麼東西啊? 我不曉得啦睡就對啦! 走拉走啦陽光這麼大耶! 我看到啦但我再翹一堂就死當啦! 沒關係啦出去啦走嘛走嘛! OK then I would like to go, 我聽見野狼150的引擎聲,向前走去,嘴裡點著我們的兩支香菸,見到面後一支給你。還不等菸抽完,我們逆行,騎出學校大門,逼逼逼!你們兩位幹什麼東西啊?我轉身向後,向管理員比出中指,胯下入檔的車身震動,周圍景色急速向後,模糊地變成了色塊。 阿!喔!咿!哎!呀!我眼前一道道金色波浪起伏是你的頭髮飄逸, 1號跳浪隧道、 2號跳浪隧道……我們一個一個數,時速來到九十、一百,隧道裡盡是引擎的回音,嗡嗡嗡地頭要炸裂了。 阿!喔!咿!哎!呀!我不停地吶喊你聽不到,即將要衝破洞口的白光刺眼,我看不到,你看得到嗎? ****** 「用青春的狂喜超越生之洞苦。」你拿著相機,說道。 「是痛,不是洞。」我糾正發音。 你的話也算有意思!我們自無意識以來,從一個洞裡滑溜初生,漸漸的成長,體會到我們不過是掉在另個一個洞裡罷了,在裏頭和上千萬和我們差不多年紀的青少年一同翻滾,身上滿是傷疤,眼神裡盡是迷茫。有些人想出去也出不去,有些人則寧願待在裡面享受毫無方向感的生活。 很多我們的前輩拍攝出洞裡絕妙的輪廓,用手上的相機超越且銘刻成長的苦痛。 Robert Mapplethorpe的黑白照片裡,他賦予肉體死亡,再使死亡者復生,這一張的植物莖蕊拍得像靜靜蠕動的生殖器,然後下一張的年輕黑人的生殖器黝黑又粗大,像一朵朝向陽光的花。Nan Goldin如何超越苦痛?她被打她不爽她自拍,拍受虐的朋友、街上被放逐的青少年。滑板上的LARRY CLARK也感受到這群人的躁動,一起睡覺、一起呼麻,一同拍攝。 30年後,一樣浮沉在洞裡,你卻紀錄不一樣的「風景」。翻開你的攝影集如同開始觀覽遊記,攝影是遊戲,呈現過分的色彩飽和度與60年代的黑白照片作對,青少年的猖狂與愉歡、勇氣與執著掩飾成長的一切壓抑與不痛快,大自然是大家遊樂場,取代公園與滑板場,我們跨越荒野中的柵欄,到另一頭廢棄的巨無霸水管裡奔跑,在電線杆上當鞦韆,攀爬農舍,從屋頂前滾翻落到草堆裡。 Hey, Ryan McGinley你是我們的Holden,麥田裡的攝影師,整天就在四周守望,哪個孩子往那混帳的懸崖邊狂奔而去,天曉得你從什麼地方出來,用鏡頭把我們捉住。 ******
手臂擺盪在溪谷裡的水潭,舉起入水、抓水、身體隨著水紋前進,泳鏡外的水底世界悄然無聲,我跟魚在一起游泳。突然,你的身子從崖壁上躍下,在水底翻捲出塵土,灰茫茫一片,「好爽啊!」濕漉漉的瀏海遮掩你的眼睛,我只看得到露出水面的嘴巴,不斷有「阿!喔!咿!哎!呀!」的聲音從裡頭奔竄而出。 「你可是毫無猶豫地就跳下了呢!」 「反正也沒什麼啊,水會接住我!」 站在崖邊打著哆嗦,注視著腳趾邊緣下波光粼粼,起跳有時是一種勇氣,而大部分的時候卻是被吸引,被深不可測的美麗吸引。自甘墮落是青春才有的特權,將我往下扯的是黑洞裡來回奔炫的刺激,自己為之暈迷。
跳水的過程就像青少年的成長。在這階段裡很努力去摸索、做些什麼,想要證明自己,卻還是感到由衷地無力,容易墮落洞裡,輕易自我放棄。焦躁且隔離的生活當中,身體騰空的失落感時常湧現,像是呆坐在課堂上聆聽講課、放學後在街上徘徊、或回到家躺臥床上與身體相握相擁,人生中這混帳的階段總是有些什麼要從體內爆破開來,不聽使喚地要奔逃。 但我卻壓抑下來,讓身體持續騰空,不知道怎麼替自己找到完美落地的所在。 無論我再怎麼努力地跳,終究還是會墜落,重力加速度下墜,四肢朝上且無力,後腦杓緊繃直到撞擊水面的那一刻,帶來美麗的水花卻給身體真實的酥麻陣痛,在水中我們沉落,身邊泡泡不斷從身旁竄起,懼怕死亡的心情開始浮現,我奮力地手划向下,朝額頂上方的天光前進。 浮出水面立刻深深地吸一口氣,四肢仍在水面下舞動旋轉,生活中很少這麼刻意、認真地深呼吸。翻轉身體,讓胸口挺起接觸空氣,眼前天藍與綠樹接連一氣,融之交匯的美麗沒有任何的聲音,此時頭稍稍離開水面,耳朵旁輕微的轟轟聲,像是聆聽泡泡漸漸變大而破,後腦杓再沉回水裡,一切又歸於靜寂。世界只剩下這身軀與水,四肢攤開,全身癱軟,彷彿有巨無霸青綠色手掌在水面下撐起了我,躺在上頭像個初生兒,不過這次沒有哭鬧。 ******
阿!喔!咿!哎!呀! 自從看了你的攝影集之後,彷彿跟你生活在一起。我在沖洗後的照片裡看到你,但並不是刻意學習,而是我們同樣有在大自然的見證下,將青春定格的衝勁。 阿!喔!咿!哎!呀! 穿越洞口,我才發現自己是一個人騎行於海岸公路。這條路途上已經摸不著你的足跡與身影,我沒有要再追趕的打算。藝術創作者都要開拓出一條自己的路,即使活在當代,資訊快速流通、相匯交雜,很難有原創性的作品了。但我相信,繼續直覺地創作,忠實地呈現自己當下存在的樣貌,不用怕作品跟誰很像,不必在乎受矚目與否。 阿!喔!咿!哎!呀! 人當年輕,要把自己逼到絕境,在上頭俯瞰靠努力得來的大片風景。攀爬懸崖,看著腳底下的旱黃石群、或是灰茫急流滾起萬千砂石,堅持不能失足,只要一失足,就會死亡。年輕,當面對絕境時不應該再想下去,想得愈多,愈會排斥,只要隨著一股身體帶來的衝勁,心理意志自然會跟上來,站在高峰經驗頂端,雙手緊握,感覺自己眼神炯炯鋒利,引吭原始古調,向大自然激情的歡唱,我是何等的崇拜祢!此時我在祢裡面,堅強也謙卑。 阿!喔!咿!哎!呀! 青春的鳴笛聲從何響起,我便往那兒去。 |
想要觸碰妳的核,勝於妳的殼梁 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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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我是婆』意味著我珍惜T,我對於那些令她被放逐的特質,有深沉的慾望與飢渴。」「愛一個 T,就要學著了解她的有所保留,要能辨認她在接受我愛撫的時候,心中的猶豫。舊傷使她隱藏自己脆弱的一面,寧願自給自足。」──Mykel Johnson,張娟芬譯, “Butchy Femme”, in The Persistent Desire, p395.
該如何愛一個 T 呢? 我總以為,女生愛女生的故事,是《藍色大門》兩個白衣藍裙的女孩一個試探的吻,是《逆女》天使與清清擠在女生宿舍的單人床上相互擁抱, 是《童女之舞》黑暗裡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喚「童素心,我想妳!」但不是這樣,不只是這樣,要愛一個 T ,更多無法觸碰的畫面是,像《漂浪青春》裡的竹篙,對著鏡子映照出青春期發育的女體,於是下定決心偷偷束綁自己的乳房,盡其一生做一場陽剛的演出,等待著婆的注目與關愛。 作為一個自我認同強烈的純婆[1],在女同志圈中想必炙手可熱吧,答案卻是否定的。 總在幾次失眠的夜裡,獨自回想起那些離開的名字,儘管她們的臉容在記憶中越來越模糊。 小安,不是我生命中第一個 T ,卻是第一個遇見的鐵 T[2] 。什麼是鐵 T?為什麼不是銅 T 鋼 T ?緣由太古老不可考。最接近鐵 T的一種說法,追溯到美國著名的女同志小說《藍調石牆 T 》,原名「Stone Butch Blue」,石頭 T ,陽剛死硬派,如果這是一種心理狀態,那麼鐵 T 也許是與之呼應的身體狀態。 不得碰,不得脫,宛如一顆拒絕被開發的化石,當然每顆化石含鐵的成分不一,這個鐵 T 不脫衣服但是可以抱抱,那個鐵 T 脫了束胸但腰部以下為禁區。各種床笫規矩如不遵守,踩到雷便炸得體無完膚。 而我卻抽到了最雷的籤。 「我是鐵 T 噢。」交往前她這樣坦承,輕描淡寫彷彿在敘述自己喜歡什麼餐點,的確,這的確跟進食的方式有關,宣示自己不想成為被吃的那一方。 然而小安,鐵的程度近乎一塊鋼鐵。帶她溜進女生宿舍的那個夜晚,我想像我們會如何開始,狹小的空間裡我們十指交扣,床板會不會發出吱嘎吱嘎的害羞聲響,卻不知這一切將在長長的深吻後夢碎。原來在小安的性愛劇本當中,她不喜歡婆主動,原來她不喜歡被壓在下面,原來她只接受對方碰她下巴以上膝蓋以下後背勉勉強強,但休想把手伸進束胸觸碰她的肌膚,頓時驚覺自己真是抽到了最鐵最鐵的那種 T 了。 身體的鐵當然與之呼應在親密關係中,大 T 主義管束婆應該如何如何有著我無法理解的規矩,婆要矜持,婆不能隨便聊色,婆不應該性主動,婆不可以……在我還未攻略小安以前,感情觀上的懸殊使我們的戀情戛然而止,我再不能知道,該以怎樣的方式得以觸碰她的核心。 寧寧就不一樣了,快要確認關係的階段時,我向她傾訴了我與小安的慘烈故事。「我不會這樣對妳的。」寧寧不是那種外表極其陽剛的 T,溫柔的眼睛溫柔的嗓音,還有柔軟的身體線條,確實她和鐵 T 不一樣,在床上允許我扯開她的束胸,我熱愛聽到魔鬼氈撕開的聲音,那讓我想對她慾求更多。然後我會沿路往下親吻她的頸脖,手環抱著她的腰,慢慢沿著後背的方向來回撫摸,她很敏感地顫動著,彷彿祈求我的手指滑向她濕潤的深處。我著迷於她緊抓著我的背,小小聲地壓抑著喘息聲,彷彿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的表情。 「叫我老公好嗎?」 在某一次的做愛過程中,她對我提出了請求。瞬間氣氛乾了,我也乾了。不是說不會這樣對我嗎?不會像男人一樣對我。她卻困惑了,男人在床上也都坦胸露背呀,男人在床上也是會讓女人碰的,寧寧如此回應。這不是我原本對於性關係的期望。好噁心。光是聽到男人應該如何,她覺得自己像個男人該要如何,這一切都讓我感到噁心。 但是我噁心什麼呢?因為被當成一個異女來對待嗎?「反正妳們婆,嘴巴上說的有多愛 T,說自己有多純,30 歲過後還不是嫁給男人。」就算婆殺死了九頭怪龍,獲得純婆勳章,只要還沒踏進棺材,到死之前都要備受質疑。純婆有什麼好?因為我是純婆,所以才便宜行事吧,既不必費力將我掰彎,跟男人跑掉的機率又最小,多適合安撫那些老是跟男人較勁的悲情 T 呀,然而 T 對待婆的方式卻又時常以仗勢著自卑心理,說出刺傷婆的話語。 我想起大學時代的戀人,阿樹,刻苦耐勞型的那種 T,吃飯買單,溫馨接送情,強迫式宵夜,所有異性戀愛情腳本的公式必不可少,當然我會在她的皮夾裡偷塞錢就是了。阿樹在飲料店打工,有次傳訊息來問我,怎麼辦她經痛得要死該不該請假呢?當然人手短缺她最後還是去了。我一面心疼阿樹一面想著終於是我可以報恩的機會了,用小牛皮紙袋裝好苦甜巧克力暖暖包止痛藥一應俱全,還寫了粉紅色小卡要她多休息。送到飲料店裡的時候,阿樹的同事也在,虧了她一句「妳女朋友很疼妳呢」,瞬間我看到阿樹的臉整個垮了下來。打工結束回到家後她指責我,「為什麼要來?」「所有同事都知道我經痛了。」「沒有婆把 T 當成女生一樣照顧的。」「我很丟臉。」「也許妳根本就不適合跟 T 在一起吧,妳去找另一個婆還是不分比較好。」 一個婆,到底該如何愛一個 T 呢?我始終困惑著。 「我想到佛洛伊德說,當玻璃珠掉落地面而破裂的時候,並不是隨便的四分五裂,而是依著我們眼睛所看不見的內在結構而碎裂。一切皆有跡可循。我覺得 T 也是這樣,意氣風發的時候也許表演著陽剛與豪氣,但傷心的時候,內在的女性情感結構就顯現紋路。」──張娟芬,《愛的自由式》(台北:時報文化,2001),頁112。 即便我的婆認同已建立了好些年,但也許每段關係中我所欠缺的,是做到溫柔的理解,究竟 T 是在怎樣異性戀霸權的環境中成形她的陽剛氣質,她所想像的情感關係或性愛模式何以長成現在的模樣,以及一個外表陽剛的女人是否害怕自己「不像個男人」進而隱藏所有陰性特質。我只是一心一意要求對方,讓我擁抱她們像擁抱一個女人一樣,卻無視於 T 經年累月的武裝。 作為一個婆,卻感覺自己像是在跟異男交往,彷彿從未被一個女人真正愛過,世上最悲哀的事莫過於此。然而不管被 T 刺傷多少次,下一次我仍然會義無反顧地愛上 T ,誰叫 T 是這世界上最美麗的一種性別呢? 「願你在意我的核,勝於我的殼。」
從不曾感到完整—-- 你觸及我局部的碎裂彷彿 觸及全面的瓦解;我是你曾 逃離的器皿仍靜等 你的摶製 時間的遺憾、心的雛形。 ──波戈拉〈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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